文:张裕亮一
想换一个地方住。
在地球以外的地方。曾经深恶痛绝过它的非黑即白。
不太安分守己,不喜欢循规蹈矩,仿佛一个天生叛逆的怪胎。这大概就是我秉性中的顽劣所致吧?
所以,很多年中,我都把那个生我养我的张大宅址村,当成一个麻雀窝——小小的庄体、丑陋的歪着的老柳树,带着黑老鸹窝的白杨,憨大个的榆树、梧桐、洋槐,没有一个地方能够把我的空想安放。我就逃出来。
想外面肯定会有一个可以离开贫穷、放得下梦想和童话的地方,把我那些刚刚萌生的写诗的灵感好好寄放。可在人世晃荡这么多年,晃荡到父母相继去世,方才真正明白过来,原来外面看似繁华的花花世界,却是一片更深的死海。它已毫不留情地腐蚀我的脚掌、脚踝,又顺路淹及膝盖。
还是老家好!它不止是梦里、或醒时;或许在内心深处,我们一直都没有从村子里真正走出来。这些年来,我只是一只出外觅食的鸽子而已。
所以现在,对老家,越来越感伤,越来越依赖。往往还未进村,那泪,就已悄悄盈出来。
越来越寂寞。越来越生硬。越来越荒芜。仿佛岁月沉积下来的一些毒。别无它法,唯有故乡可解。我这个坏家伙哟!差一点,就找不到回家的路!在那些灰色地带!
这是一个诗人已死的时代。而我因为还在懵懂期,像一条瘸了尾巴的泥鳅,被更凶残的黑火头鱼挤下来,所以“阿Q”地幸运,得以抽身归来。
真好。出走半生,归来仍是少年心态!虽然岁月还是很顽固地为我涂满浅灰与苍白。
那个穿着草木衣衫的张大宅址村真好!要么不爱,要么就爱出三生三世、十里桃花的无尽精彩出来!一年有四季,是春天!
爱它的美与生猛,爱它的霸道与襟怀。
去它裘皮锦袍、绫罗绸缎的花花世界!
小村的衣衫皆是自做的。温暖舒适是布料,平铺直叙的安谧为袖管,比安谧更大些的是浪漫的爱和更爱,清洌洌的河水是它的门禁,我们相望的眸子是纽扣或拉链。
闭目,听天籁风生水起、明脆悦耳。我们溜达。穿着露湿的鞋。风在弹奏我们,如同拨弄时光的琴弦。我们所过之处,古老的阳光为我们镀上古铜的颜色。喜欢听你的笑,带着铜的颤音。叮叮,敲击着风的小铃。衔一天地的诗,涉水而来。
悠悠响着,响着——这生命的泉源。
我的哼唱,与你的眼睛和唇有关。
任由风——那庄稼的大小叶片,紧紧拥抱你我。像抱着两只小水羊。风在我们耳边,甩打着秃尾巴。带着诚恳和浪漫。
这就很了不起。
你我开始有了次生命。盈盈于野。
心湖傍依着微山湖空灵的田。二
我喜欢魏庙老家的春天。喜欢这个光彩夺目的多棱体,喜欢它生命张力投射出的灵动的线条与磁,喜欢它的妩媚如蝶,翩然于野,一圈圈在我的田飞着,飞着,浪花翻卷,倾情于我,不知疲倦。
春天的村野不设防,漫漶,众草们燎原出蓬勃的气势。一些花从月光的天池飘下来,在阳光的爪下,又遛了几个弯。
痛饮三千杯又如何?一地山河,万顷辽阔,将繁杂的日子耐心打磨。
有垂柳在,那水就不仅是水;有你在,那池塘就不再是空镜子。小河的大水晶杯,再装不下油菜花浓烈的影子。
“芬芳四溢”不再只是一个简单勾勒的词组像简笔画,更像从小村飞出来的一群萤火虫儿,提着芬芳的灯笼在飞行。小颗粒的芬芳,氤氲了小桥多少隐秘的故事?
每一朵花都是一座小房子。我把你呼出的气息,放进去。
到处都有民谚、民谣,仿佛钉子,牢牢地钉进这片在地。生发母性的根。然后萌芽、长叶、开花、结果,供一代代人摘取。
我在你每句话里,都塞上一粒种子;我要让花朵开满你深情注视过的每寸土地。喜欢那些花朵像一场又一场的风,一轮轮刮进我们的身体。花香荡漾,混合着泪珠,把我们一遍遍冲洗。你是我的小波浪。那就无拘无束抵达好了。在明朗的张大宅址村。
灌且透,淋淋漓漓,仿佛生命自身就是一场轰轰烈烈的洗礼,哪怕因此死去,也不愿回到索然无味——那生活的欺骗、压榨和炙烤中去。我们多想回到多年前的自己。
就这样醒来吧,在人间四月天里!我给你吹着用露水润过的柳笛,丝丝缕缕,有九天长虹的恢弘,又兼具工笔的细腻……